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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叮铃！”</p>
酷热的上午，许非打着响铃，拐进三环外的一个村子里。</p>
这片民居都是老房子，又矮又破，比杂院还要杂，只一条大道通往市中区，放眼一片菜地。</p>
“哟，小许来了？”</p>
赵宝钢正在院门口搬道具，光着膀子，胖脸上全是汗。</p>
许非也是一身臭汗，从腰里拔出一把蒲扇，边扇边看他自己搬，“在外面怎么样？海风吹的过瘾吧？”</p>
“……”</p>
赵宝钢瞪大眼睛，被这种不要脸的行为惊到，末了才道：“过瘾！可惜你没去啊，海边那叫一清凉。”</p>
这货嘿嘿嘿的仿佛还在回味，“当地武警招待我们去了趟北戴河，吃顿海鲜，哎，那大螃蟹……哧溜！”</p>
他还滑了下舌头。</p>
“贱人！”</p>
许非踢了丫一脚，“不就北戴河么，我还真不稀罕。”</p>
“那是，您许老师啊，我们穷苦大众的娱乐生活可入不了您眼。”赵宝钢一躲，继续嘿嘿嘿。</p>
《便衣警察》有两个大外景地，津门码头和秦皇岛海边。北戴河就在秦皇岛，大名鼎鼎，是八九十年代全国人民都向往的疗养胜地。</p>
这年头你要去趟北戴河，那不得了，回来能吹一辈子。当然后来就不行了，那海脏的一逼，而南戴河又开发出来了……</p>
“我跟你讲，这次冯晓刚可走运，人家拍上戏了！”</p>
“拍戏？”</p>
“诶，别听某些人的小肚鸡肠，我也就是搭把手。”</p>
正说着，冯裤子从门里出来，笑得跟朵月季花似的。他把事儿一说，许非才明白。</p>
原是在海边拍戏时，有个场景，周志明和施肖萌在沙滩上散步，然后有一艘废旧的小船。冯裤子一下子就来灵感了，央求老太太让自己拍一段。</p>
于是平生第一次，他拍了一段周志明离开后，施肖萌独自在船边孤独的戏，还挺有意境。</p>
这也就是在艺术中心，作风开明，林汝为也善良。若是在别的单位，你一美术还想干导演的活儿，做梦呢！</p>
反正冯裤子感到了愉悦，一起进了大院，剧组还没开始，三三两两的在准备。</p>
这场戏是说周志明出狱回家，有一户非常交好的邻居，王大爷和郑大妈。他回来发现，自己的房子给王大爷女儿当新房了，人家要腾出来，周志明没让……</p>
隔了一段时间没见，甚是想念。许非一个个的打招呼，末了转身，发现一老太太正在厨房炒菜。</p>
“这谁啊？”</p>
他凑过去，见对方五十来岁，系着围裙，梳着***头型，有点眼熟。</p>
“您好，我叫许非。”</p>
“哦，你好你好，听说过您……”</p>
噗哧！</p>
对方一开嗓，嚯，那叫中气十足，声音洪亮。许非忍不住一乐，因为认出来了。</p>
五十岁的容嬷嬷谁见过？</p>
我见过！</p>
“您怎么在这炒菜啊？”</p>
“一会拍吃饭戏，我就帮忙做点道具，您忙您忙，不用管我。”</p>
李明启热情又客气，她现在是铁路文工团话剧团的演员，之前拍过两部电影，这是首次演电视剧——就那郑大妈。</p>
许非摇着脑袋离开厨房，感觉很奇妙。头几年见的，都得叫一声老前辈，不怎么熟，但近两年看着的，熟脸儿越来越多。</p>
仿佛距自己的时代，也越来越近。</p>
按照之前分工，他负责劳改、监狱的场景设计，冯裤子负责日常家居的布景。</p>
能看出用了心，破旧的屋子，纸糊窗户，墙上钉着1978年的老黄历，日期精准，还蒙着几块布遮挡一下露出的砖块。</p>
冯裤子得意，戳在旁边一个劲儿等夸。</p>
许非没理他，盯着拍摄现场。</p>
却说王大爷有一儿一女，周志明回来，一家人给他接风洗尘，说着说着情绪激动。随后，大儿子出去腾屋，留王大爷跟周志明俩人。</p>
“淑萍姐呢？”</p>
“跟她爱人上街去了，这两年她当个临时工，越来越老性儿，人家给说了个对象，男的急茬要结婚，但没房子，我就想先借你的房子把事儿办了……”</p>
扮演王大爷的演员，叫赵德成，经验足但没啥名气。</p>
俩人聊着，那边闹哄哄的在搬东西。</p>
胡亚杰作势起身，赵德成一把按住，“哎你不用管，不用管，让他们腾去。”</p>
“那怎么行啊！”</p>
胡亚杰起身出门。</p>
“停！”</p>
林汝为喊停，道：“情绪不太对，感觉是断层的，不连贯，再自然一些。”</p>
“准备！”</p>
“开始！”</p>
“停！还是不太对。”</p>
拍了两条都不行，许非还没动，赵宝钢和冯裤子先窜上去了。</p>
居然是给人家讲戏。</p>
“嗯？”</p>
许老师想笑，看来朕不在的时候，没少抢班夺权啊？</p>
他就瞧着那俩货比比划划一顿神侃，什么人物内心，情绪转变巴拉巴拉……胡亚杰迷迷糊糊的，勉强又试了两遍，反而更差。</p>
索性一招手，“小许，我得怎么弄这个？”</p>
“……”</p>
场面一度非常尴尬。那俩人默默退回来，林汝为捂着嘴乐，这坏老太太，也觉着没有许非帮忙，拍摄困难了不少。</p>
“生活化！生活化！”</p>
许非始终强调一个概念，过去道：“你跟他们从小长大，情同兄妹，现在姐姐结婚没房子，先用了你的，你肯定得让出去啊！</p>
还有王大爷，你既不好意思占用，又担心自己女儿婚事。说起来复杂，演起来简单，过年给红包都知道吧？明明想要，非得拿捏着，诶，就那么撕巴。</p>
不用拿腔拿调，自然点，就跟俩人唠嗑一样。”</p>
讲的明明白白，给红包谁没见过啊？</p>
当即，俩人又试了一遍。</p>
“他们干嘛呢？”胡亚杰作势起身。</p>
“哎，你不用管，给你腾屋子。”</p>
“腾屋子？那哪儿成啊，淑萍姐不就没新房了么？”</p>
“什么新房，那本来就是你的房子。”</p>
“不行不行，我有地方住，你们就先用着。”</p>
“哎呀，志明！志明！”</p>
俩人撕巴一会，胡亚杰跑出去了，赵德成一把没拽住，却也没追，老脸有点不好意思——毕竟女儿更重要。</p>
“好！”</p>
林汝为拍拍巴掌，“这回感觉对了，准备下一场。”</p>
“好嘞！”</p>
胡亚杰信心十足，特娘的之前在海边，心里一点底都木有。</p>
…………</p>
“哎，卖冰棍的！”</p>
“来了！”</p>
一个戴草帽的家伙推车过来，揭开捂在上面的棉被，“五分钱一根，您要几根？”</p>
“还剩几根？”许非问。</p>
“呃，二十来个吧。”</p>
“都拿进来吧。”</p>
“诶诶！”</p>
卖冰棍的乐了，连忙搬箱子进院，许非招呼着：“来吃冰棍了，分一分啊，不太够！”</p>
“许老师就是够意思！”</p>
“您一回来，整个组都有气势了！”</p>
“这凉快！”</p>
呼啦啦围过来，棉被一打开，冷气直冒，二十根冰棍被迅速瓜分。一分钱的冰棍就是块冰坨子，二三分的能加点色素、糖精，五分钱很高级了，起码得是奶油。</p>
有时候就是如此，人在时，感觉不到有多重要，人不在了，才晓得他必不可少——大伙吃着冰棍，深有体会。</p>
一帮人从早上开拍，折腾到下午才休息，三三两两的背荫坐着，无精打采，天儿实在太热。</p>
当然也有不休息的，像赵宝钢就借了林汝为的分镜头剧本，一边吃一边跟自己的分镜头对照，看其中差距。</p>
冯裤子则抱着饭缸，蹲在台阶上，小眼睛眨巴眨巴不知道合计啥。</p>
俩人确实好学，脸皮也够厚，肉眼可见的在成长。可能本身也有点天赋，天赋这东西藏不住，早晚都会显露出来。</p>
怀才不遇什么的，多是没本事的自我安慰……</p>
许非拿了两根冰棍，转圈找老太太，发现正在间小屋子里，扒着窗台写东西。</p>
“您好歹也找把椅子啊！”</p>
他给拎了张凳子，“写什么呢，这么专注？”</p>
“别影响我，写歌词呢……”</p>
林汝为挥挥手，跟小孩儿似的抢过冰棍。</p>
“什么歌词，我瞅瞅。”</p>
他拿过来一看，纸上写着：</p>
“几度风雨几度春秋，风霜雪雨搏激流，历尽苦难痴心不改，少年壮志不言愁……”</p>
好险！</p>
差点唱出来。</p>
这正是那首《少年壮志不言愁》，雷蕾谱的曲，词写了一大半。</p>
雷蕾是艺术中心的作曲家，爹叫雷振邦，老公叫易茗，一家子牛人。《重整河山待后生》也是她谱的曲。</p>
“金色盾牌，热血铸就，危难之处显身手，显身手……”</p>
纵然许非早知道歌词，也不禁叫了声好。现在的电视剧主题曲，可是真的主题曲，紧密贴合内容，不像后来啥歌都敢往上怼。</p>
钟汉良版《天龙八部》的片尾曲，推荐听一听。</p>
“这词写的好啊，找着人唱了么？”</p>
“还没有。”</p>
说到这，林汝为停下来，道：“这首歌激昂高亢，我一直在想是找个男高音唱，还是找通俗歌手唱？</p>
男高音技术没问题，但总觉得那个腔调太歌剧化，通俗的吧，又怕不达标准。”</p>
“我觉得通俗好，您要信得过我，我帮您找个人试试。”</p>
许非嗦溜一口冰棍，笑么嘻嘻的贼有安全感。</p>
（还有……）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