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艇

村松梢风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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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夜晚十一点之后,我和唐君走出了新亚酒店,从酒店到西堤马路只有一步之遥。

    珠江边的这条街上满是灯火和人群。四月末的广东正是日本的仲夏。吹来了凉爽的江风。在岸边灯火的映照下,停在江上的无数的艇正随着缓缓的水波在轻轻地晃动。

    在行道树下,或是沿着仓库的墙边,渡船的姑娘们五人十人一群地并列站着在招呼客人。

    “叫艇吗?”

    “叫艇吗?”

    我们坐上了一艘艇。艇上有两个姑娘和一位老妇人。两个姑娘一个摇橹一个划桨。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在我们面前弓着身子,似乎在说些什么恭维话。她已知道了我们是去花艇的客人。

    艇向上游方向划去,江面上一片漆黑,艇内挂着一盏灯芯三分的煤油灯。对岸的河南(1),赌场的彩灯正明晃晃地闪烁着光辉。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沙面的江岸。江岸上,高大的榕树和楠树在夜空中伸展着黑黑的枝叶,楠树新叶的芬芳一直溢到了江面上。

    这儿也停着很多艇。在江面中央不时地停泊着外国的军舰。

    过了沙面后,又有一片水域,艇密集地停泊着。灯火像火焰似的明亮地照耀在江面上。这大多数是花艇。

    花艇分列成五排,形成了几条船街。每一条船街都排列着三十艘左右的艇。每艘艇中有一到两三个船女(2)和跟随她们的侍女样的人(阿母或是小姑娘)。也有的艇上已有客人。船上有人围着小桌喝酒,有人在打麻将,船女敲着扬琴唱着曲子。

    和花艇街隔着一条水路并排停着十来艘紫洞艇。那大船上,很多客人正与船女们喧闹着开着船宴。从杂沓的麻将牌声和喧闹的人声中不时地透出胡琴声、古筝声和唱曲声。江上的水波,满载着灯光、喧杂声和缤纷的色彩在欢快地跃动着。船女们用优美的嗓音齐声喊道:

    “叫艇啊————”

    “叫艇啊————”

    她们在招呼花艇边观望的小船。

    花艇都是些形状可爱的小船。在弧状的篷顶下有一小室,从岸上拉来了电灯,室内描金绘彩地装饰着。船女们有的坐在如洞穴般的小船舱里,有的走到了船头上互相快活地闲聊,有的身轻如飞地从一艘船跳到另一艘船上,也有的人用更小的船将她们从花艇上迎送到紫洞艇上。这样所有的这些船,这些由船形成的水街就在不断地摇晃着,动荡着。

    这是多么华美……不过这里没有丝毫现代式的豪奢的痕迹。这是被征服的、已灭亡的民族为求生存而想出来的一种悲凉生活的斑驳的色彩。

    我们在花艇组成的水街上来回穿梭。这里的船女们总体来说都装扮得比较朴素。

    这时某条船上的一个船女映入了我的眼帘。她正坐在船头的小板凳上缝制着什么。她穿着有绿扣子的白衣衫和黑色的裤子。

    “来玩吧。”

    “多少钱?”

    “十二元。”

    “六元怎么样?”唐君还价说。

    那女子没答话,又开始做针线活了。

    “那么最低多少价?”

    “九元吧,再低不行了。”

    “九元只是船钱呢,还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船和人都在里面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好。”

    说着唐君“唰”地一下跳到了她的船上去了。一阵欢迎的话。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端来了茶水。船上的舱室窄小如鸟笼,但四处皆描金绘细,色彩绚烂。弧状的顶篷很低矮,无法站直。船底铺着竹编的座席。舱室上有两扇漂亮的门,上挂有匾额和门联。匾额上的字是“珠江夜月”,门联是“翠羽双栖香国园,凤萧三弄王台高”。那么这艇号是“翠凤”了。

    船女名叫阿金,芳龄十八。这艘船上只有一个船女。

    我们叫了酒菜船来,叫他们在我们面前做菜,还喝了点烈性烧酒。水街上越来越热闹了。各种各样卖吃食的船吆喝着驶来驶去。迎送船女的小船若浮盒一般,穿梭于来来往往的艇之间,快速如箭。船女笔直地稳稳地站在船头上,这到底是陆地上的人所望尘莫及的技艺,这动作显示了船女独有的一点自豪。还有称为盲妹的失明女艺人坐了船过来。

    我们叫住了盲妹请她唱曲。两个盲女一个拉胡琴,一个敲扬琴。递过来一张曲目单请客人点曲,我点了一首《送情郎》。

    盲妹中偶尔也会有一两个长得漂亮的,这样的人便被市里的茶馆请去唱谣曲。听说民国十二三年时有个遐迩闻名的盲妹,以一天十几元的酬金在茶馆演唱,后来被一位醉客以数千元的金额赎了身。但近年来茶馆都聘请一些眼明的女伶,盲妹便被弃如敝屣了。现在他们大都夜里在室内走街串巷地卖唱,不仅卖唱,有的为一点点的钱连身都卖了。她们都各有授艺的师父。她们有的天生就失明,有的则是本来眼明的,因家贫被父母卖给了盲艺馆的女老板,于是师傅便用涂了毒汁的针尖强行将她的眼睛刺瞎。据说她们眼睛瞎了后,做什么事情都专心致志,不仅能习艺,而且凭借着盲人的微妙的感觉能达到一种独特的性技巧。

    盲妹的歌声中充满了哀婉之音,她们像是在倾诉自己不幸的身世,诅咒自己悲惨的命运。

    唐君在二点左右坐上一直等着的渡船回去了,并嘱咐那船在翌日早上六点来接我。我在船上准备入寝了,阿金从船底取出了被褥和枕头,在前面一头拉上了红幕帘,并在外面包上了厚厚的防水布。

    第二天早上六点,阿金把我叫醒。来到船头去叫渡船,昨夜的船立即划了过来停在面前。席篷下的老妇人慢慢地爬起身来。我坐上了渡船。江水浑黄,凝滞不动。其他的花艇都还挂着污迹斑斑的防水布继续着长夜的睡梦。天空阴沉沉的。在长年的风雨之中已经甚为破旧的这些紫黑的船,正随着江波在轻轻摇晃。出了紫洞艇间狭隘的水路,很多货船正在退潮的急流中来来往往。船夫们为了争先在相互大声叫喝着,船舷与船舷、船头与船尾相互碰擦,极速慌乱的摇橹声。老太婆发出猴子般尖厉的叫声,一边将船棹顶住前面过来的船,一边操掌着自己差一点倾覆的船。我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切,脑子里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似的一片茫然。

    出处同前

    * * *

    (1)即今海珠区,在珠江南岸。

    (2)原文为“游女”,指陪客卖笑的女子,但不等同于娼妓,一时无确切的译名,暂译为“船女”。